<七重絕望>
今日的關鍵問題之一是:什麼力量造就了世界恐怖份子,或說得更極端點,什麼力量造就了自殺烈士?(在此,我指的是那些匿名志願者,至於恐怖主義領導人,則是另一個故事。)是什麼原因,讓恐怖份子的首要定義變成了一種絕望的形式?或者,說得更準確點,讓恐怖份子變成了一種超越的方式,藉由獻出他們的生命,讓絕望的形式變得有意義。
正因如此,「自殺」一詞顯得不那麼恰當,因為這樣的超越,給了烈士們一種勝利的感覺。戰勝他理當憎恨的那些人?我想不是。烈士們戰勝的是,從深沈的絕望裡散發出來的那種順從、痛苦和荒謬之感。
生活在第一世界的人,很難想像這種絕望。並不是因為他們比較富有(富有也會產生富有版的絕望),而是因為不斷有事情讓他們分心,所以他們的注意力是散射的。而我說的那種絕望,只停駐在那些由於環境的逼迫而不得不專心致志的人身上。例如,數十年來一直生活在難民營裡的人。
這種絕望的構成要素?那是一種感覺,感覺你的生命以及你親近之人的生命,全都一文不值。而且,這種感覺是一重又一重的,在各個不同的層次都能感受得到,於是,它就成了全部。也就是說,套用集權主義的用語,它是無可上訴的。
<永不言敗的絕望>
我怎麼還活著?我會告訴你,我還活著,是因為這會兒,死亡暫時缺貨。這句話是一邊笑一邊說出來的,在這世界的遙遠彼端,一個渴望常態,渴望平凡生活的彼端。
在巴勒斯坦,不論你走到哪裡,即便是偏僻荒野,都會發現自己置身瓦礫堆中,你得小心謹慎地挑出一條路來穿過它們、繞過它們、越過它們。在某個檢查哨附近,有幾座溫室,如今,沒有任何卡車可以沿著任何街道抵達那裡,去和任何人碰面。
那些瓦礫堆,是房舍和道路的殘骸,是日常生活的碎片。在過去五十年裡,幾乎沒有一個巴勒斯坦家庭,不曾被迫逃離某地,同樣的,也幾乎沒有一座巴勒斯坦城鎮,其建築能逃離被佔領軍定期剷平的命運。
除了房舍道路的瓦礫堆,還有語言的瓦礫堆——在語言的瓦礫堆裡,房舍什麼也不是,它的意義已經被摧毀殆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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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荒野只保存自身,再無餘物留予我輩。」(達維希)(1941—2008)(巴勒斯坦最著名的民族詩人,一生積極參與巴勒斯坦解放運動,和文化理論學者薩依德一樣,是在國際上為巴勒斯坦發言最有力聲音之一。)
這裡的絕望沒有恐懼、沒有屈從、沒有被擊敗的感覺,這裡的絕望打造了一種面向世界的揮棒姿勢,我不曾見過這樣的絕望。它可能透過一名年輕男子加入伊斯蘭聖戰組織來展現,可能透過一名老嫗從殘齒間發出的記憶與呢喃來展現,也可能透過一名十一歲女孩的微笑來展現,她用絕望包裹許諾,隱藏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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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某人有機會可以離開難民營,越過瓦礫堆,前往稍微好一點的住所時,他們常常會放棄那個機會,選擇留下來。在這個難民營裡,他們是全體的一員,就像一根手指,隸屬於一具無盡的身體。搬離這裡,他們就成了被截斷的殘肢。那種永不言敗的絕望姿勢,就是這樣來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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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美麗的海洋
尚未渡越。
最美麗的孩童
尚未長成。
我們最美麗的日子
尚未得見。
而我想對你訴說的最美麗話語
尚未出口。
他們囚禁了我們,
他們鎖住了我們:
我在牆內,
你在牆外。
但這不算什麼。
最糟的
是人們--知曉或無奈--
在內心囚禁了自己......
多數人如此被迫,
誠實、辛勞、良善的人們
值得如我愛你這般被愛。
--希克美
(1901—1963)(土耳其詩人、劇作家,有「浪漫派共產黨人」之稱,為其政治信仰多次遭到監禁與放逐。1951年獲諾貝爾和平獎)
約翰伯格形容希克美:「他的聲音雄渾、冷靜,非常個人,極度音樂。但那聲音不像發自他的喉嚨——或說,不像當下從他的喉嚨裡發出。那聲音聽起來,彷彿在他胸膛裡有部收音機,他用輕微顫抖的大手開啟、關閉。我實在描述得很糟,他的風采和摯誠,是那樣明顯耀眼。」
「他描述了一九四零年代早期,在土耳其,有六個人從收音機裡聆聽蕭士塔高維奇的交響樂,其中有三個人和他一樣,正在坐牢。那是現場廣播:那首交響樂正在同一時刻的莫斯科演奏著,幾千公里以外的地方。在紅獅廣場上聽他朗讀詩作,我有種感覺,彷彿從他嘴裡說出的那些字詞,也是從遙遠世界的另一頭傳來的。並非它們難以理解(不難理解),也不是模糊不清或乏味無聊(非常耐聽),而是由於,訴說它們,是為了戰勝距離,是為了超越無盡的分隔。在他的所有詩作中,此地(here)永遠是他方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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